“對汽車企業(yè)來說,以前主要是靠制造規(guī)模,而未來我認為要靠軟件能力支撐的增值服務,也就是說,汽車產業(yè)將發(fā)生由制造向服務的價值轉移?!?/span>
“2015年的時候,我對汽車研發(fā)還有不少想象的成分”,時隔多年,當李斌再次做客《趙福全研究院》,他說自己對造車有更加深刻的理解。
在上篇,李斌與趙福全院長深度解碼了業(yè)內最關注的蔚來“用戶學”,對話的下篇則圍繞組織、產業(yè)分工和價值鏈的變革展開。這之中既包含曾經被行業(yè)熱議的“200億”、“代工模式”、電芯和芯片制造問題,也包含蔚來內部的創(chuàng)新管理,對核心技術和核心價值的理解。
清華大學汽車產業(yè)與技術戰(zhàn)略研究院院長趙福全(左)與蔚來汽車創(chuàng)始人、董事長兼CEO李斌(右)
觀點摘要:
舊組織結構已經不適合:沿用三個大部門的管理方式不適合當前汽車產品研發(fā)的需求。扁平化可以讓交流變得更加通暢,不需要爬上一座高山再下一個深淵,然后再爬上一座高山。目前整個公司的研發(fā)都是CEO在管理,一共有10個副總級別的同事直接向CEO匯報。
CTO與CEO:在汽車產品以硬件為主的時期,CTO的職能比較容易界定。但是現在不一樣了。完全不是原來CTO的概念了,更接近于CEO的權責。CEO責無旁貸,必須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上,哪怕自己不是技術專家,也必須具備技術領導力。
200億估少了:現在看來,這個數額還是估計少了。目前蔚來用掉的資金已經遠遠不止200億,就算扣除掉一部分交了學費的錢,也早就超過200億了。
“合作制造”:不是簡單的“代工”。“合作制造”意味著我們對制造并不是放手不管,相反,蔚來自己管控著整車制造工藝。如果一開始將太多人聚集在制造環(huán)節(jié),就會影響企業(yè)文化的基因。如果當初我們把精力花在工廠建設和整車制造方面,不僅會浪費很多時間,而且人力、資金和企業(yè)文化等也都很難平衡,肯定不是最優(yōu)解。
有所為,有所不為:從長遠看,車企應該自己做整車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,越是涉及產品及時迭代、改進和反饋的部分,就越應該由車企自己來做。因為整車企業(yè)比供應商離用戶更近,凡是軟件程度高的部分,蔚來也都要自己研發(fā)。現在很多T1仍然沿用套裝軟件的邏輯來應對快速變化的時代,這是行不通的。電芯不會成為車企的卡脖子技術。從今天電芯的水平來看,已經是靠規(guī)模驅動成本降低的了。所以,整車企業(yè)自己做電芯不太現實,也沒有意義。車企如果要做某種芯片一定要有足夠的理由,要么是為了讓產品有更好的體驗,要么是為了獲得更大的附加值,要么是為了做得更便宜,不是說自己想做就去做的。
價值轉移: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——蔚來希望成為全世界用戶滿意度最高的公司,這就是我們的初心。對汽車企業(yè)來說,以前主要是靠制造規(guī)模,而未來我認為要靠軟件能力支撐的增值服務,也就是說,汽車產業(yè)將發(fā)生由制造向服務的價值轉移。
汽車的終極形態(tài):今天汽車產品正處在形成終極形態(tài)的過程中。至于蔚來對智能電動汽車終極形態(tài)的理解,現在肯定還是企業(yè)的機密。
以下為訪談實錄:
未來5年智能電動汽車的終極形態(tài)將會出現
趙福全:下面我們探討另一個話題。今年我們欄目的主題是“產品創(chuàng)新”。之前汽車產品主要是硬件,消費者的關注點都集中在汽車的功能和性能上;但是未來汽車產品將由軟件主導,消費者更注重的是體驗,由此服務將成為產品的一部分。如果說此前汽車產品交付給用戶之后,就與整車企業(yè)基本沒有聯系了;那么未來汽車產品交付給用戶之后,整車企業(yè)必須在使用過程中繼續(xù)提供支持,這樣才能讓用戶把車用得更好、用得更開心、用得更持久,這種能力也將成為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。
也就是說,未來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是“產品+服務”的融合創(chuàng)新。剛才你在服務方面談了很多,下面想聽聽蔚來在產品方面的舉措。在當前這個時間點上,與傳統(tǒng)車企相比,蔚來在產品創(chuàng)新上的側重點有何不同?蔚來又是如何通過自身產品硬件和軟件的創(chuàng)新來支撐服務創(chuàng)新的?
李斌:這幾年汽車技術變革的路線圖總體上更加清晰了,目前新能源汽車、智能網聯汽車作為未來發(fā)展方向已成為行業(yè)共識,對此也有很多不同的描述,其實我覺得簡單地說就是智能電動汽車,即Smart EV。我們的通訊工具是從電話到手機,再到智能手機演進的;而交通工具則將從傳統(tǒng)汽車到電動汽車,再到智能電動汽車的演進。
目前,Smart EV的內涵已經很清楚:Smart是智能,其核心是自動駕駛和數字座艙及其數字體驗,其中自動駕駛的技術含量最高;EV就是電動汽車。從技術的角度來看,汽車產業(yè)的變革融合了三大領域的技術變革,即互聯網、數字技術的變革,人工智能技術的變革以及能源技術的變革。由此,汽車產業(yè)進入了尋找下一代產品終極形態(tài)的摸索過程中。
事實上,當年智能手機也是在摸索中逐步成熟的,到現在智能手機的形態(tài)已經基本趨同了。我認為,智能電動汽車正在經歷類似的過程。預計到2024-2025年,Smart EV產品的終極形態(tài)將會出現,就像2007年的蘋果手機一樣。蔚來現在即將發(fā)布第二代平臺,再過5年即2025年前后,蔚來將更迭到第三代平臺。也就是說,差不多在蔚來發(fā)布第三代平臺的時候,下一代汽車產品的終極形態(tài)將會出現,此后汽車產品會逐漸趨同。
其實今天的汽車產品已經呈現出趨同的跡象了,到2025年之后更會如此,各家車企的產品可能會有細微的差異,例如風格不同,但是整車的技術架構都將是類似的。在我看來,今天的汽車行業(yè)有點像2003、2004年的手機行業(yè),當時有多普達、HTC、微軟的Windows Phone等一系列所謂的智能手機,再往前還有牛頓掌上電腦、PDA(個人數字助理)等,后來這些產品的屬性慢慢整合到一起,形成了智能手機的終極形態(tài),之后各個品牌的智能手機就基本趨同了。
今天汽車產品正處在形成終極形態(tài)的過程中。在EV方面,現在已經開始趨同了;在Smart方面,對于車聯網和數字座艙等部分,業(yè)內基本上也都明白應該怎樣做了,當然自動駕駛部分還在摸索中,到底放哪些傳感器?怎樣做整車冗余設計?以及自動駕駛將給人車交互方式帶來什么變化?這一系列問題還有很多不同的觀點。不過我認為,到2024-2025年前后,領先的智能電動汽車產品就能定義自動駕駛了。
至于蔚來對智能電動汽車終極形態(tài)的理解,現在肯定還是企業(yè)的機密。不過我們也在逐步揭開謎底,例如在蔚來即將發(fā)布的新車上,大家就能看到我們向前邁出了很大一步。目前整個公司的研發(fā)都是我在管理,一共有10個副總級別的同事直接向我匯報。雖然我并不是每個領域的技術專家,但是我知道怎樣把這些技術融合在一起,形成我心目中理想的汽車產品。上大學的時候,我是文科生,不過我考過系統(tǒng)分析員;后來在經營易車遇到困難時,我也去寫過代碼賺錢。所以,我在計算機方面還有些技術功底。更重要的是,我知道應該如何把握發(fā)展趨勢、做好技術管理,這也是我在過去幾年的學習過程中獲得的重要能力。應該說,2015年的時候,我對汽車研發(fā)還有不少想象的成分;而五年后的今天,我已經學到了很多,對汽車的技術趨勢、技術路線,也包括很多技術細節(jié),都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。
汽車產品研發(fā)已經由打鼓變成了演奏交響樂
趙福全:可以說你是蔚來的1號產品經理,統(tǒng)管產品和技術,擔負著CTO(首席技術官)的職責?,F在整車企業(yè)在規(guī)劃產品時都發(fā)現,只考慮汽車硬件已經不夠了,還需要考慮汽車軟件。而汽車軟件可不是會編程的人就能完成的,就像硬件也不是設計車身結構和選擇材料那么簡單,最重要的是如何構建軟硬融合的產品架構,這既要有想象力,還要考慮商業(yè)模式。從這個意義上講,CTO的概念需要更新了,或者說需要被顛覆了。未來車企的CTO既要解決技術問題,也要處理產品架構及平臺選擇的問題,還要考慮整個企業(yè)的資源組合問題。我想這才是你親自來當CTO的根本原因,而不是因為你懂IT技術。
李斌:趙老師說得太對了,CTO的職能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。我認為,以前在汽車產品以硬件為主的時期,CTO的職能比較容易界定。在收到產品定義和需求之后,CTO領導研發(fā)團隊將產品設計開發(fā)出來,這主要是機械和工程上的工作。當然CTO也會面臨很多挑戰(zhàn),包括如何將眾多供應商提供的硬件有效集成等。不過相對于開發(fā)智能電動汽車,傳統(tǒng)汽車的開發(fā)目標比較明確,開發(fā)過程和時間也比較清晰。所以,此前的汽車產品開發(fā)相當于打鼓,而且鼓點是固定的。
但是現在不一樣了。汽車產品除了硬件還有軟件,此外商業(yè)模式的部分也必須考慮,例如蔚來的換電產品,和商業(yè)模式就有很大的關系。所以,在產品設計過程中必須考慮得更加全面,把各個方面都放在一起思考和處理。在這樣的情況下,如果CEO不親自上陣,誰能有這樣的權力呢?當年如果喬布斯不負責產品,將軟件、硬件、服務都通盤思考,并把資源充分打通,恐怕蘋果公司是做不出劃時代意義的智能手機的。在這件事情上,我認為CEO責無旁貸,必須把自己推到這個位置上,哪怕自己不是技術專家,也必須具備技術領導力。說到底,CEO是不能把做好公司的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的。
趙福全:我專門研究過當時蘋果的管理架構,就是以喬布斯為中心,周圍有很多產品經理,分別負責各個技術模塊并直接向他匯報,形成了以產品研發(fā)為中心的集中式管理模式。不過蘋果公司之所以能采用這種模式,是不是因為手機產品比較簡單呢?至少和汽車相比,手機是簡單的,在某種程度上只相當于一個汽車零部件。
李斌:手機實際上也很復雜,我個人認為,汽車人說手機太簡單,未免太過輕視手機行業(yè)了,這是一個很大的誤區(qū)。就以手機和車機為例,它們對功耗、算力和空間尺寸的要求都不一樣。我們想想看,手機和車機的迭代更替速度能一樣嗎?主流手機產品的配置幾乎每半年就會有一次較大的升級,并且手機從開始發(fā)售很快就要達到幾千萬部的銷量,如果賣不出去就意味著這款產品的生命周期結束了;而汽車上市之后至少還能有幾個月的時間慢慢提升銷量。與汽車相比,手機的零部件雖然少很多,但其供應鏈的復雜度并不低。由于手機更新迭代的速度快,所以手機行業(yè)的競爭就像互聯網行業(yè)一樣慘烈。
趙福全:我們回到剛才CTO職能變化的話題。你認為,未來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的成敗在很大程度上要看硬件和軟件的融合程度以及商業(yè)模式的匹配程度,而不是簡單的技術集成,所以這件事就不能只靠CTO,而是必須由CEO親自來操盤。在這個過程中,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又會發(fā)生怎樣的變化呢?
李斌:是的,原來汽車產品開發(fā)就像是打鼓,現在則像是演奏交響樂。對于傳統(tǒng)機械的部分可能打鼓就夠了;但是對于智能硬件的部分,就必須彈鋼琴,要求高得多;而對于軟件的部分,還必須拉小提琴。而且后續(xù)產品還需要持續(xù)的迭代改進和運營管理,各種樂器必須以不同的節(jié)拍繼續(xù)演奏下去。所以我認為,今天開發(fā)智能電動汽車產品就像是演奏交響樂,要有一個人負責這個交響樂團的指揮,這就完全不是原來CTO的概念了,更接近于CEO的權責。
您剛才說得非常對,產品創(chuàng)新必須與商業(yè)模式相互結合,用戶體驗必須考慮運營及服務。在這個過程中,如何搭建符合上述需求的新型產品研發(fā)架構?這就需要我們不斷進行嘗試和摸索。蔚來也是花費了很大代價,吸取了不少教訓,才逐漸認識到其中的客觀規(guī)律。
例如,蔚來研發(fā)最早分為三大部門:整車、三電和數字智能化。由一個負責人專門管理數字智能化,就是曾經擔任過思科CTO的Padmasree Warrior女士,當時她是蔚來全球軟件開發(fā)以及北美公司的首席執(zhí)行官,也是中國公司在硅谷最高級別的人。后來我們發(fā)現,從戰(zhàn)略的角度看,讓一個人管理所有的數字智能化業(yè)務,會給汽車軟件與硬件之間的結合增加很多壁壘。也就是說,很多業(yè)務交流都需要橫跨兩個大部門。
當我們意識到這種組織架構有問題之后,就迅速調整為現在這種10個部門的形式,使組織架構更加扁平化。扁平化可以讓交流變得更加通暢,不需要爬上一座高山再下一個深淵,然后再爬上一座高山。
趙福全:扁平化的組織架構減少了管理層級,有利于提高交流和決策效率,不過隨著專業(yè)部門的拆散和細分,也會造成業(yè)務接口增多。
李斌:是的,部門之間的接口會增多,這是另外一個問題,后續(xù)也需要我們去解決。不過企業(yè)決策時必須評估得失、明斷取舍,因為永遠沒有萬全之策,所以只能以先解決大問題為原則而做出選擇。在解決了大問題之后,自然會產生小問題,然后再設法去解決小問題。
我們深知調整企業(yè)組織架構是要付出代價的,但是更清楚沿用三個大部門的管理方式不適合當前汽車產品研發(fā)的需求,因此我們必須盡快讓組織架構變得更扁平,讓部門之間的交流更加方便、更加充分,也讓各種連接更加緊密。
為此,我們還設置了跨部門的小組,給其充分授權,讓這些小組去打通所有環(huán)節(jié);同時安排了產品經理和體驗經理等角色,賦予其足夠的權力,使他們能對用戶意見做出快速反應,確保研發(fā)人員與用戶的交流更加高效;蔚來還有Debug(排除故障)系統(tǒng),能將用戶意見,不管是質量問題,還是體驗意見,都與研發(fā)一線直接連接起來。
我認為,今后汽車企業(yè)的體制、組織結構、管理模式、產品開發(fā)工具及流程等都要跟上交響樂的新時代,不能再用打鼓的老方式了。而CEO應該扮演什么角色呢?CEO應該是整個樂隊的指揮,他可能不會彈鋼琴,不會拉提琴,甚至打鼓也不在行,但是他必須知道如何讓大家演奏的曲目相同、節(jié)奏同步。
趙福全:簡單總結一下,當硬件只是汽車產品的必要條件、而軟件逐漸成為汽車產品的充分條件之時,原來相對簡單的管理方式已經不再適用了,企業(yè)必須重新建立組織架構,重新梳理流程、體系及分工等問題。也就是說,當生產力發(fā)生改變的時候,生產關系必須隨之進行改變。
在這個過程中,蔚來最初的組織架構是把硬件和軟件分開的。經過一段時間的嘗試之后,你發(fā)現不應該這樣做,也等于是交了學費,最終才下定決心做出改變,以實現硬件與軟件更好的融合。更好的融合不是簡單地將項目涉及到的部門都細分出來,再堆到一起,而是要打破各細分部門之間的交流壁壘,真正實現彼此密切配合。
另外,未來的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需要圍繞用戶體驗進行全新的產品策劃,這不僅僅涉及到硬件創(chuàng)新、軟件創(chuàng)新以及硬軟件融合創(chuàng)新,還涉及到企業(yè)的商業(yè)模式和資源組合。在這種情況下,某個領域專業(yè)能力強的人可能只適合管理相應的領域,未必能夠做好跨領域的管理。由于未來需要將整個企業(yè)的部門、流程都充分打通,讓汽車產品研發(fā)真正變成一場交響樂演奏,所以你認為交響樂團的總指揮非CEO莫屬。
李斌:每個公司都有自己的具體情況。在我看來,如果想做出最徹底的創(chuàng)新,CEO必須承擔起這份職責。否則,創(chuàng)新進程會比較慢,創(chuàng)新成效也會打折。因為產品研發(fā)過程中有很多取舍,需要綜合各種要素快速進行決策。畢竟誰都不可能造出一款價格低、性能高、體驗好,360度毫無缺陷和短板的汽車,既然做不到盡善盡美,就必須尋求一種相對最佳的平衡。
掌握涉及產品迭代、改進和反饋的技術
趙福全:談到資源組合,產品創(chuàng)新中最重要的資源可能就是技術。技術可以分為企業(yè)自己掌握的和外部提供的兩大類。對于傳統(tǒng)汽車來說,技術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供應商;而對于未來的智能電動汽車,這種情況會不會有所改變?你對整車企業(yè)與供應商的資源組合有什么看法?原來的合作模式還能繼續(xù)嗎?或者說,圍繞著智能電動汽車,你認為有哪些核心技術是蔚來必須掌握的?又有哪些技術雖然也很重要,但不應該由蔚來自己掌握,而應該從供應商那里獲得?在這個過程中,整供之間資源組合的商業(yè)模式又有哪些變化?
李斌:蔚來成立之初確定的方向就是正向開發(fā),我們要把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手上。因為我們認為,只有這樣才能做出真正有競爭力的產品,才能確保用戶體驗的一致性,也才能將軟件、硬件、服務的全面結合做得更好。顯然,如果只采用常規(guī)的成熟技術,是無法達成我們的愿望的。
從汽車進化的角度來看,新時期企業(yè)首先要看清全局,明白企業(yè)到底應該做什么樣的產品,然后再從整車到系統(tǒng)、從系統(tǒng)到零部件確定開發(fā)目標以及相應的策略。絕不能反過來,先考慮有什么零部件,然后做系統(tǒng),再做整車。當然,從整車產品全局出發(fā)進行全面創(chuàng)新,需要很大的投入,只有少數公司才舍得或者說敢于做這樣的投入。同時,對于新創(chuàng)車企而言,正向開發(fā)本身也意味著投入大、時間長、風險高。但是既然我們下決心要做領先的智能電動汽車產品,就只有這一條路可走。這也是為什么蔚來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做三電的。
趙福全:記得之前你說過,新造車企業(yè)至少需要200億資金,你認為必須要有這么大的投入才有可能成功。具體來說,在電動化方面,蔚來有哪些技術是自己進行了投入?又有哪些技術是和別人合作的?智能化方面又是怎樣做的呢?
李斌:現在看來,這個數額還是估計少了。目前蔚來用掉的資金已經遠遠不止200億,就算扣除掉一部分交了學費的錢,也早就超過200億了。
在電動化方面,蔚來的目標一直是自己掌控三電,包括電機、電控、電池包的整體設計以及BMS(電池管理系統(tǒng))的所有軟件都是自己做的,甚至自己生產電機、電控系統(tǒng)和電池包。在這方面,蔚來與其他很多企業(yè)有明顯區(qū)別。在電芯層面,我們現在與寧德時代合作。因為蔚來才剛開始賣車,整體規(guī)模還很小,單獨研發(fā)電芯是不合算的,而寧德時代已經擁有了很大規(guī)模,用它的產品肯定比自己做更劃算。
在智能化方面,蔚來的策略也是一樣,如數字座艙,從硬件到軟件都是我們自己研發(fā)的;又如自動駕駛系統(tǒng),除了芯片外,其余也都是自己研發(fā)的,包括整個控制系統(tǒng)的軟件、CGW(連接網關)的底層數字系統(tǒng)等。目前,蔚來NOP領航輔助系統(tǒng)的體驗非常好,這就是自己研發(fā)帶來的好處。
除了三電、三智(智能駕駛座艙、智能網關和自動駕駛)系統(tǒng)外,蔚來對整車的集成設計也是從一開始就自己做的。當然,系統(tǒng)層面的集成設計我們不做,比如蔚來不會去做座椅。所以,蔚來與供應鏈合作伙伴也有非常緊密的聯系。其實蔚來的這種選擇背后是有內在邏輯的,在我看來,越是涉及產品及時迭代、改進和反饋的部分,就越應該由車企自己來做。因為整車企業(yè)比供應商離用戶更近,當用戶反饋意見之后,車企可以及時改進并回應。如果要通過供應商才能處理,就等于增加了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,會變得很麻煩和低效。
按照這樣的邏輯再往前推就可以發(fā)現,軟件部分也應該是車企自己做。比如控制電池包的BMS,蔚來目前開發(fā)了端云融合的BMS,就很有創(chuàng)新性。目前在蔚來的電池部門,大部分員工都是軟件人員。在整車層面,凡是軟件程度高的部分,蔚來也都要自己研發(fā)。此外,近期我們的VAS(車輛應用軟件)部門增加了很多整車控制工程師的崗位,雖然這屬于機械部分,但是整車的控制無疑需要車企自己來掌控。比如蔚來去年開發(fā)了雪地模式,車輛可以自動鎖止空轉打滑的輪胎。如果不是自己來做整車控制,我們怎么可能根據用戶的反饋,結合自身產品迅速開發(fā)出這種新模式呢?要是讓供應商來開發(fā)雪地模式,那反應速度一定會慢得多。所以,越是涉及到產品及時迭代、快速改進和跟蹤反饋的技術,就越需要整車企業(yè)自己來做。
趙福全:從電動化的角度來看,電池無疑是最核心的技術。剛才你談到蔚來自己開發(fā)和生產電池包,電池包的設計確實非常關鍵,因為電池安全性等都與此息息相關。那么再往下一個層面,電池模組蔚來是自己做的嗎?最后到單體層面,前面你也提到目前蔚來自己不做單體。你覺得電池單體會不會成為整車企業(yè)的卡脖子技術?蔚來今后要自己做單體嗎?如果蔚來不生產單體,那么會研究單體嗎?實際上,BMS在很大程度上也與電芯技術包括材料等緊密相關,為此整車企業(yè)是不是需要了解及掌握電芯技術呢?
李斌:我認為,電芯不會成為車企的卡脖子技術。從今天電芯的水平來看,已經像鋼鐵一樣,是靠規(guī)模驅動成本降低的了。所以,整車企業(yè)自己做電芯不太現實,也沒有意義。比如寧德時代一年的產量高達幾十GWh(兆瓦時),如果蔚來自己研發(fā)電芯,我們才有多大的量,分攤下來成本太高,是沒辦法和寧德時代的電芯相比的。在電池上,有兩件事情對整車企業(yè)至關重要:一是根據自己的產品需求設計電池包;二是做好電池管理軟件和數據分析挖掘工作。在我看來,這兩件事情是蔚來必須自己做的。
具體來說對于動力電池,蔚來不做電芯,也不做模組,但是自己做電池包的設計。我們是用采購來的模組,做出滿足我們需求的電池包。因為我們發(fā)現電池包生產的技術難度并不算高,而電池包的整體設計以及工程化、質量管控能力,則很有技術含量,也非常重要。目前蔚來在這方面已經形成了很強的能力,對于這些關鍵能力,蔚來今后也不會丟棄,而是要不斷加強。
至于單體,包括電芯材料等技術,我們肯定也要從電池系統(tǒng)整體的角度出發(fā)進行一定的研究。而且蔚來的研究是非常深入的,不只是基于當下,也在考慮未來。特別是從產品定義的角度研究電池,即考慮用戶在什么場景使用?用戶的使用習慣是怎樣的?以及由此確定什么樣的電池最適合于我們的用戶?
“合作制造”模式是深思熟慮后的選擇
趙福全:由此也可以看出,雖然蔚來的整車制造采用的是代工模式,但你們還是把整車的設計及工藝等緊握在自己手里。記得四年前,你在我們這個欄目表示,蔚來沒必要自己建工廠。不知道四年后的今天,在你對汽車產業(yè)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,你仍然覺得整車制造環(huán)節(jié)應該外委嗎?
李斌:雖然工廠本身不是我們的,但蔚來對生產過程的管控是非常嚴格的。實際上,蔚來汽車的質量在各種專業(yè)評比里幾乎都是第一名。目前我們合肥工廠有幾百名制造工藝和質量管理專家,他們屬于由沈峰總領導的蔚來制造部門。其實蘋果公司也是如此,雖然與富士康合作代工,但是產品的工藝、驗證及質量控制,都是由蘋果公司自己掌握的。
蔚來的質量團隊目前有500人之多,甚至在幫助T2(二級供應商)、T3(三級供應商)提升質量。在這方面,蔚來對供應商不是簡單的管理,而是真的派出人員到供應商那里一起工作。最近就有一家T2合作伙伴,他們產品的質量始終有問題,沈峰總就派了十幾個人過去,直接到現場通宵加班幫助其改進。因為蔚來的邏輯是整車企業(yè)要對汽車產品的最終結果負責。
現在蔚來汽車已經銷售了這么多,說明這種模式是可行的。而且我一直說的是“合作制造”,而不是簡單的“代工”?!昂献髦圃臁币馕吨覀儗χ圃觳⒉皇欠攀植还埽喾?,蔚來自己管控著整車制造工藝,而且是從設計環(huán)節(jié)就開始考慮制造的。
如果蔚來自行建設制造工廠,就要有固定資產的投入,像土地、廠房、通用設備、專用設備等都必不可少,此外還要招聘大量藍領和白領員工,并且要做好復雜的分工。更重要的是,企業(yè)一定要做自己擅長的事,而那些不是必需且未必擅長的事情,就不一定自己做,這是商業(yè)決策的基本邏輯。從這個角度講,我認為,蔚來選擇“合作制造”或者說代工是合理分工的商業(yè)模式。
趙福全:我倒覺得,擅長與不擅長還是投入的問題。就像前面講到技術,如果一開始就判定某些部分不是企業(yè)研發(fā)的重點,那不擅長也無所謂,根本不必做大量投入;而如果是企業(yè)必須掌控的部分,那就必須加大投入,使企業(yè)盡快變得擅長起來。
李斌:是的,所以這其實還是一個商業(yè)決策的問題。舉個例子,企業(yè)選擇租辦公室或自建辦公樓,就是一種商業(yè)決策。在不同的發(fā)展階段,企業(yè)應根據各方面的情況做出最合理的選擇,這里面并沒有對錯之分。在企業(yè)資金短缺時,為什么一定要蓋樓呢?又或者企業(yè)仍在不斷擴展,最終的業(yè)務規(guī)模和形態(tài)尚不能確定的時候,也不需要蓋樓。這也是蔚來選擇租用辦公室的原因所在。
趙福全:四年前,你決定采用代工模式。一方面是因為對汽車制造并不熟悉,相較而言,智能網聯可能更是蔚來的強項,應該聚焦于此;另一方面則是急于快速推出產品,而獲取土地、規(guī)劃廠房、調試設備等,既費事更費時,所以蔚來不愿意去做這部分“多余”的工作。不過就像你剛才說的,企業(yè)在不同發(fā)展階段可能會有不同的考慮和選擇。那么四年后的今天,你還認為當初選擇代工模式是正確的嗎?今后蔚來還會繼續(xù)堅持這一模式嗎?
李斌:趙老師,這個問題我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考慮的。第一是人力資源。在2015年五六月時,蔚來一共只有三四十名員工,而我們計劃2018年實現產品下線,這樣最遲2016年工廠就必須動工。當時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,將很多人員放到制造上都不合邏輯。
第二是資金。當時如果投放到固定資產上,銀行根本不會貸款給我。那我就只能靠股權融資,那個時候投入二三十億的固定資產,折合成股票可能相當于今天的200億甚至300億了,這會給我們后續(xù)的融資帶來很大的壓力。所以我認為這樣的投資方向是不對的。
第三是企業(yè)文化。如果一開始將太多人聚集在制造環(huán)節(jié),就會影響企業(yè)文化的基因。事實上,蔚來開始時大部分員工都是做汽車硬件研發(fā)的,我覺得這對我們的公司文化也造成了一些影響。假如當時我們有更多做智能化等汽車軟件研發(fā)的員工,可能今天的公司文化會有所不同。所以,選擇“合作制造”這個決定的背后有很多深層次的思考。
另外,蔚來雖然沒有投資建設工廠,但是我們耗資兩個多億在南京建設了一條試制線,可能業(yè)內也沒有多少企業(yè)能下這樣的決心。蔚來建設試制線,是為了驗證工藝和培訓技師,我們專門從國外聘請了50名能力非常強的技師,將江淮工廠的工人都接到南京來培訓。因為只有這樣,蔚來的產品質量才能有可靠的保證,也只有這樣,我才能在江淮建設合肥工廠的過程中做到心中有底。而最終產品下線后,從硬件的角度來看,確實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。
因此,采用“合作制造”的模式,只不過是我尊重基本客觀規(guī)律而做出的選擇,并不是要追求標新立異的造車。正是因為我們尊重基本規(guī)律,才能匯聚到盡可能多的資源,將蔚來產品很快做了出來。回顧一下,2015年6月蔚來開始設計ES8,到2018年6月實現交付,一共只有三年,這個速度是非??斓摹H绻敵跷覀儼丫ㄔ诠S建設和整車制造方面,不僅會浪費很多時間,而且人力、資金和企業(yè)文化等也都很難平衡,肯定不是最優(yōu)解。
總的來說,我認為蔚來選擇“合作制造”模式是正確的。第一,蔚來和江淮的合作實現了雙贏,我非常感謝江淮管理層在我們剛剛起步的時間節(jié)點上,愿意與蔚來開展合作;第二,雙方今后的合作還將更加深入、更加立體,會比現在的合作有更多的內容。
趙福全:四年前,你更多的是在談蔚來的造車理念;四年后,你的造車理念開始逐步落地。2019年,蔚來的股票跌到谷底,媒體說你是“最慘的汽車人”;而2020年,蔚來一舉扭轉了局面,得到投資者和市場的雙重認可。說實話,均價在四五十萬的中國品牌汽車能夠月銷5000輛,放在五年前,恐怕業(yè)界沒有幾個人會相信。然而事實勝于雄辯,今天蔚來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正在不斷前進。我認為,蔚來的產品已經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,這確實難能可貴。
車企應掌握車輛的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和應用軟件
趙福全:下面我們接著交流智能化的話題。你認為車企應該掌控智能汽車的核心技術,以確保自己有能力及時應對和滿足用戶需求。智能技術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于軟件,而軟件又分為不同層面,比如消費者直接接觸的是應用軟件,如果從服務用戶的角度看,應用軟件無疑是核心軟件之一。剛剛李總表示,涉及產品快速迭代、改進和反饋的技術,蔚來一定要自己掌控。實際上,這部分技術比如應用軟件,蔚來之所以要自己掌控,主要不是因為技術含量高,而是因為事關用戶體驗。既然服務用戶是蔚來的基本理念,那我覺得這種選擇就是合理的。除此之外,蔚來還要向更深層面的軟件下沉嗎?如果需要,又應該下沉到什么程度?這個問題目前在不同車企之間也存在爭議。
未來智能和電動將成為車企騰飛的兩個翅膀,或者說是企業(yè)最重要的核心競爭力。既然如此,整車企業(yè)就必須充分掌控智能技術,如果智能技術都由供應商掌握,車企就會面臨被卡脖子的風險;然而完全靠自己,車企恐怕又會力不從心。那么,車企在智能方面究竟應該掌控到什么程度呢?
李斌:我們是從三個維度來判斷的:一是與車輛控制相關;二是與數字座艙體驗相關;三是與自動駕駛相關。
以軟件為例,與車輛控制相關的主要包括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和應用軟件等。我認為,從長遠看,車企是應該自己做整車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(Vehicle OS)的,因為這部分軟件相當于整車控制的地基。如果不掌握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,車企很難把整車控制做好,甚至從邏輯上就行不通。這就好比自己不掌握地基,又怎么在上面蓋樓呢?
但車企自己做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是非常困難的,主要不是難在編寫軟件上,而是難在讓供應商基于車企的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來開發(fā)相關應用軟件上,恐怕很多供應商都不會愿意。試想如果各家整車企業(yè)都有自己的操作系統(tǒng),都要求供應商按照自己的操作系統(tǒng)開發(fā)軟件,供應商會心甘情愿嗎?因此在應用軟件層面,整車企業(yè)也要有所判斷和取舍。有的應用軟件不愿意交給供應商做,或者沒有供應商愿意做,那就只能是車企自己來做,這相當于做了以前T1(一級供應商)的一些事情。即整車企業(yè)直接與原來的T2(二級供應商)合作,由車企做控制部分,T2做執(zhí)行部分。
從這個角度出發(fā),長期來看傳統(tǒng)的T1供應商和做了T1部分工作的車企之間是會有沖突的,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?,F在傳統(tǒng)T1越來越多地把自己的附加值放在ECU(電子控制單元)上,放在軟件上,而不去做執(zhí)行器,這是產業(yè)分工變化的一個趨勢。實際上,我認為一些大型T1企業(yè)應該盡快轉換思路,要更開放一些,將自己的軟件對接到整車企業(yè)的底層軟件和硬件上,這可能才是正確的發(fā)展思路。不妨設想一下,未來T1想要增加一個ECU單元,與整車企業(yè)直接在Domain Controller(域控制器)或者Central Controller(中央控制器)上增加相應的功能軟件,將是完全不同的兩套邏輯。兩者相比,哪種方式在成本、反應速度和改進升級上更占優(yōu)勢呢?答案無疑是后者。
這兩年我和很多大型T1企業(yè)的老總也交流過。我說,你們是不是可以換個方式與車企合作?在做控制器以及相應軟件的過程中,供應商的確積累了很多Know-how(技術訣竅),作為整車企業(yè),我們對此非常尊重。但是T1非要像過去那樣把所有的東西都集成到一個黑盒子里,再提供給車企嗎?這樣將越來越不被車企接受。其實供應商也不一定要開放源代碼,完全可以用License(許可)的方式直接成為整車上的中間件,放在域控制器中。我覺得T1是可以這樣做的,只是目前很多企業(yè)還沒有很強的意識去做這種改變。
如果思想不改變,就不會有行動的改變,那以后就會非常麻煩。參考互聯網領域,當SaaS(軟件即服務)大行其道之后,原來的套裝軟件模式很快就走向了終結。今后汽車行業(yè)的趨勢肯定也會是這樣?,F在很多T1仍然沿用套裝軟件的邏輯來應對快速變化的時代,這是行不通的。
我相信在整車控制方面,有實力的汽車公司最終都會做自己的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。由此在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上可能不會有太多的共用性,其實也不需要共用。
趙福全:智能技術比較復雜,整車企業(yè)要想走得更遠,前提是一定要把核心技術掌握在自己的手里,這樣才能重新定義整車架構并優(yōu)化車輛控制。我想不只是蔚來,有實力的車企都會朝著這個方向努力。由此可知,如果T1仍然沿用簡單的嵌入模式與車企合作而不做改變,肯定是走不了太遠的。
李斌:對于車企來說,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是一定要自己做的,如果委托給別人就不對了。而且車企一定要做出一套反應速度快、迭代效率高的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。就像前面說的,地基必須是自己的,而且必須搭得好才行。
再看與數字座艙相關的,蔚來肯定也要做應用軟件,不過數字座艙的OS(操作系統(tǒng))可能不是那么重要,用安卓系統(tǒng)就可以,用Linux等其他系統(tǒng)也沒有問題。而且安卓已經形成了生態(tài),如果車企自己開發(fā)數字座艙OS,還要建立相應的生態(tài),反而更加麻煩。我個人覺得,在這方面并沒有卡脖子的問題。
最后,與自動駕駛相關的可能最為復雜,因為它不僅涉及底層的軟件、數據,還涉及到很多其他層面的問題。毫無疑問,這將是企業(yè)投入的重點方向。
總的來說,面向智能電動汽車的軟件研發(fā),可能除了數字座艙的操作系統(tǒng)以外,其他方面都應該由車企自己來做,畢竟附加值就在這里面。這就回到了一個終極問題,企業(yè)究竟憑借什么創(chuàng)造價值?對汽車企業(yè)來說,以前主要是靠制造規(guī)模,而未來我認為要靠軟件能力支撐的增值服務,也就是說,汽車產業(yè)將發(fā)生由制造向服務的價值轉移。
趙福全:這個觀點很重要,這既是你在實踐中深思熟慮后的結果,也代表了蔚來等新造車企業(yè)的發(fā)展方向。實際上,現在所有整供汽車企業(yè)都在思考同樣的問題。而看了今天《趙福全研究院》欄目的對話,我相信,不只整車企業(yè)將會深受啟發(fā),而且T1等供應商更應重新思考自己的策略?,F在不少供應商以軟件公司作為自己的轉型目標,但真要實現這個目標并不容易,如果還是沿用原來的打法,是不可能成功的。
自動駕駛的最終格局是誕生幾個聯盟
趙福全:近期另一個焦點話題是芯片。當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圍繞軟件和數據展開之際,芯片就變得至關重要。有消息稱蔚來要自己做芯片,這個消息準確嗎?我想蔚來應該不會制造芯片吧,那是要設計芯片嗎?另外,芯片也有很多類型和層面,蔚來準備做到什么程度,能否分享一下?
李斌:這個消息只是坊間傳言。我認為,芯片應該主要看其附加值。對于通用化程度已經很高的芯片,車企自己做并不合算。例如一些模擬芯片,如果車企自己做不僅成本高,還不好用,而且也沒有卡脖子的問題,只要車企想買,有很多供應商愿意賣給你。顯然,做這種芯片是沒有意義的。車企如果要做某種芯片一定要有足夠的理由,要么是為了讓產品有更好的體驗,要么是為了獲得更大的附加值,要么是為了做得更便宜,不是說自己想做就去做的。
大家可能都比較關心自動駕駛系統(tǒng)的芯片。我覺得,可以從兩個方面去分析車企自己開發(fā)自動駕駛芯片的合理性。一是體驗,自己開發(fā)的芯片和算法之間耦合度會更高,也就是說,可以根據算法反向設計芯片。自動駕駛芯片作為專用芯片,如果能和算法高度匹配,那么在算力效率等方面肯定更加有利。否則很可能芯片的算力表面看起來很高,但卻并不能充分發(fā)揮出來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車企自己研發(fā)自動駕駛芯片有一定的合理性,但前提是算法已經定型,并且算法和外購芯片之間的耦合度較差。如果目前算法并不確定,又或者現有芯片已經很好用了,就沒有必要自己開發(fā)專用芯片。
二是成本,自己做芯片需要很大的投入,從研發(fā)到流片、再到后期維護的工具鏈軟件等,無不是巨大的支出。
趙福全:你說的這些恰恰道出了車企的糾結之處。一方面,車企希望自己掌控專屬的核心技術,以便讓產品具有更強的競爭力;另一方面,車企又必須實現成本上的平衡,這又與銷量規(guī)模緊密相關。在這種情況下,到底核心技術是僅僅自己使用好,還是與別人共用好呢?
李斌:在自動駕駛方面,我認為一定是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,然后以此為前提進行適度的開放,這應該也是對整個行業(yè)最合適的方式。就蔚來而言,我們希望走在行業(yè)前面,所以我們必須自己掌握核心技術;但是掌握了核心技術后如果只是自己使用,我覺得也不合適,還應該向外擴散。比如蔚來的電機目前就已經開始提供給其他企業(yè)使用了。
趙福全:在你看來,蔚來要想成為引領智能電動汽車發(fā)展的龍頭企業(yè),就必須自己掌握自動駕駛等核心技術。不過,智能電動汽車涉及到各個領域的諸多復雜技術,每項技術都有其獨特的Know-how。從能力的角度看,一家企業(yè)不可能掌握所有的技術;從經營的角度看,一家企業(yè)也不應該自己做所有的技術;從規(guī)模的角度看,只靠一家企業(yè)的銷量來分攤技術研發(fā)費用更不經濟。所以蔚來需要與合作伙伴共同開發(fā)一部分核心技術,并且愿意與其他企業(yè)共享一部分核心技術,這既能提升企業(yè)的競爭力,也能推動行業(yè)更好的發(fā)展。
李斌:是的。目前蔚來資本已經投資了不少與自動駕駛相關的公司,涉及到芯片、傳感器、系統(tǒng)、算法、場景、服務應用等,有將近10家公司,我們希望行業(yè)里能有更多的專業(yè)公司成長起來。這背后更深層次的邏輯是,我們認為自動駕駛的發(fā)展需要基于數據、基于網絡效應,唯有各方參與者都能做好各自的工作,大家才能共同構建起產業(yè)生態(tài),實現數據的順暢流動和網絡的有效擴展。
至于自動駕駛的最終格局,我覺得可能會誕生幾個聯盟。有點像今天的航空公司,有星空聯盟、寰宇一家、天合聯盟等三大聯盟。每家航空公司獨立運營,又都愿意加入某個聯盟來共享資源,既有競爭也有合作。航空公司之間肯定是存在競爭的,但是大家還是愿意在競爭中合作。汽車自動駕駛的終極模式很可能也會是這樣,各家車企最終形成幾個聯盟,在聯盟內部企業(yè)可以共享諸如類似的傳感器布局、算力平臺、基礎算法等,還可以互相交換數據。
其實我原來的想法是,一開始就打造這種終極模式。后來我發(fā)現這樣做是有問題的,因為各家企業(yè)的步調不在同一個節(jié)奏上。比如蔚來希望產品盡可能早一點量產,但是其他企業(yè)可能還沒有準備好。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肯定不會等待,畢竟市場是瞬息萬變的。所以,我也在修正蔚來的策略,那就是我們自己先跑在前面,等我們的能力形成了,再考慮開放與合作。也就是說,最關鍵是先將自己的事情做好,同時保持開放合作的心態(tài);但是不能指望通過開放合作來做好自己的事情,那就是本末倒置了。
趙福全:看得出來,你做了很多深入的思考。雖然蔚來對終極模式的方向和目標有自己的判斷,不過鑒于當前產業(yè)的現實情況,還是調整了最初一步到位打造終極模式的思路,先著重發(fā)展自己的能力。在這個過程中,各家企業(yè)不斷交流和互動,有些企業(yè)是在學習,有些企業(yè)是在觀望,最終應該會有更多的企業(yè)加入到合作中,彼此成為合作伙伴。而蔚來始終以開放的心態(tài)歡迎合作,希望大家能夠一起前行。
蔚來希望成為全世界用戶滿意度最高的公司
趙福全:我覺得,2020年對新造車企業(yè)的考驗已經進入了一個新階段,開始分化出頭部車企。剛剛圍繞智能電動汽車,你談到了2025年前后會是一個關鍵的時間節(jié)點。我想我們不妨展望一下未來十年,到2030年,那時的汽車產品將是什么形態(tài)?特別是沿著智能電動汽車的新方向,你認為,世界汽車產業(yè)將形成怎樣的競爭格局?蔚來在這個格局中將處于什么位置?或者說你作為領軍人,想把蔚來帶到什么高度?
李斌:2020年從資本市場來看,蔚來、小鵬、理想等幾家新造車企業(yè)的表現還不錯,或者說好于年初的預期。不過客觀理性地講,其實我們還都是一年級的小學生,還需要踏踏實實地繼續(xù)積累,包括是技術方面的積累,也包括銷售服務網絡、供應鏈等方面的積累,至少蔚來目前還處于創(chuàng)業(yè)初始階段。
前段時間,蔚來的市值超過了寶馬。但是我在內部會議上講,蔚來現在一年的銷量僅相當于寶馬在全球一個星期的銷量,或者寶馬在中國三個星期的銷量。蔚來要走的路還很長,只是現在資本市場覺得蔚來這個小學生看起來將來會有出息而已。但是從今天一步一步走到將來,真正做到“有出息”,獲得更大的市場認可,還需要我們長期的努力。這絕不是三五年,可能也不是十年內就能完成的事情。畢竟造車這件事需要持續(xù)的積累,企業(yè)每前進一步都會遇到各種不同的挑戰(zhàn)。比如消費者想買車,可能企業(yè)沒有足夠的產能生產出來;也可能自己的產能沒問題,但供應鏈跟不上;還可能產品生產出來后,又不能及時交付出去。這些問題都非?,F實,而且企業(yè)沒發(fā)展到那個階段,往往是無法預先想到這些問題的。
趙福全:還有對未來判斷錯誤的挑戰(zhàn),如果現在的投資方向錯了,等到產品量產的時候,就會更加麻煩。因此,盡管蔚來已經成為了一支潛力股,但李總還是非常清醒,做好了長期奮斗的準備。
李斌:所以我們必須尊重產業(yè)的基本規(guī)律,不能背離規(guī)律做事。像特斯拉運營至今已經17年了,蔚來成立才5年,我們需要堅守創(chuàng)立蔚來時的初心來看待每件事情。我在內部一直說,如果非要定一個目標,那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——蔚來希望成為全世界用戶滿意度最高的公司,這就是我們的初心。
要真正實現這個目標,蔚來既要做到技術領先、產品領先,更要做到服務領先、體驗領先。成為用戶企業(yè)絕不是簡單說說就能行的,這意味著每一個細節(jié)都要忠實于服務用戶的初心。反過來,只要做好每一件事,打下堅實的基礎,企業(yè)自然會取得其他各個方面的業(yè)績。
如果把上述目標在產品層面上進行分解,那么我希望十年之后,在全球智能電動汽車的產業(yè)格局里,蔚來能夠真正具有世界級的競爭力,不管是技術水平、市場份額,還是用戶服務等各個方面,都能做到不辜負這個時代。
大家知道,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和德國企業(yè)迎來了巨大的發(fā)展機會。而當下以及今后一個時期,中國具有推動智能電動汽車發(fā)展的有利條件,將會迎來空前的歷史機遇。在智能化方面,中國擁有世界上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應用最大且最復雜的場景,同時有著深厚的人才基礎;在電動化方面,中國已提出2030年碳達峰、2060年碳中和,并且中國政府對國際承諾的公信力和執(zhí)行力遠比其他國家更強,為此中國推動汽車電動化的決心會更大;在產業(yè)基礎方面,中國有全世界最大的汽車產量,最完備的工業(yè)基礎、供應鏈基礎、人才基礎和市場基礎。實際上,能夠同時擁有這三個方面的有利條件,全球范圍內就只有中國。即便美國也不完全具備這些條件,在電動化方面,民主黨和共和黨至今沒有達成共識,今后似乎也看不到達成共識的前景。
為什么我說不辜負這個時代,因為對中國車企來說未來十年將是充滿機遇的關鍵十年。過去二十年,中國汽車產業(yè)打下了車輛的基礎,互聯網產業(yè)打下了智能化的基礎,政府則推動產業(yè)打下了電動化的基礎。今天我們這些汽車企業(yè)理應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,充分利用中國國內國際“雙循環(huán)”的新機遇,將智能電動汽車打造好,在全球競爭中搶占先機,否則我們就辜負了這個時代。
實際上,蔚來雖然是中國企業(yè),但我們有著Global(全球化)的基因。從2015年創(chuàng)始之初,蔚來就是按照全球研發(fā)來進行布局的,那個時候我們就在籌劃怎樣開拓全球市場,學習怎樣管理全球團隊。未來我們不只要在中國市場占據領先地位,更要在全球市場上占據一席之地。
現在歷經了諸多考驗的蔚來已經成功地“活”了下來,我們正在為接下來的發(fā)展積蓄力量。應該說,與四年前我們交流時相比,蔚來在各個方面的基礎都更加堅實了。展望未來十年,盡管肯定還會遇到各種困難,但只要我們始終忠于初心,不犯大的戰(zhàn)略性錯誤,堅持既定的發(fā)展方向不動搖,那么蔚來就一定可以邁上新的臺階。對于未來,我本人是非常有信心的。
趙福全:感謝李總。時間過得很快,2016年,我們第一次在《趙福全研究院》欄目交流的時候,更多的是聽李總描繪蔚來的夢想和藍圖;而今天,經過四年的努力,蔚來已經成功打造出中國的高端汽車品牌,尤其是在今年深受疫情影響的情況下,蔚來交出了令人滿意的漂亮答卷,這既為中國車企樹立了榜樣,也讓整個行業(yè)堅定了信心。
蔚來取得的成績表明:第一,你們走在了正確的道路上,戰(zhàn)略明確,方向清晰;第二,你們也在正確地走,在戰(zhàn)術層面做對了很多事情。實際上走在正確道路上的企業(yè)可能不在少數,但并不是都像蔚來這樣得到了資本市場的認可,更不是都在市場上拿出了亮麗的成績單。客觀地講,企業(yè)經營就是以成敗論英雄。雖然李總很謙虛,但無論如何,蔚來已經邁出了堅實的一步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當然,我認為謙虛也是必要的,畢竟與產業(yè)內的百年老店相比,蔚來即使跑得更快,也仍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。
如果說四年前蔚來還處于勾畫藍圖的階段,那么四年后蔚來理念落地的第一波階段性成果已經顯現出來,這也說明了當年的理念是正確的。在這個過程中,李總也遇到了很多困難,甚至在2019年被媒體稱為“最慘的汽車人”,但李總本人卻很淡定,你覺得企業(yè)經營本來就是困難重重,一直在創(chuàng)業(yè)的你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。確實,企業(yè)發(fā)展有起有伏是正常現象,蔚來繼續(xù)向前發(fā)展肯定還會遇到新的考驗。對此,李總認為一定要堅持用戶企業(yè)的定位,全力以赴做好用戶服務。而且隨著蔚來產品保有量的增加,單車平均服務成本正在大幅度下降。所以李總也更有信心了,今后隨著汽車銷量的持續(xù)攀升,蔚來完全可以實現優(yōu)質服務的收支平衡。
在核心技術方面,李總認為最重要的是電動化和智能化技術,為此要從服務用戶的需求出發(fā),判斷應該掌握哪些關鍵技術。包括電機、電控和電池包設計技術,以及車輛底層操作系統(tǒng)和部分應用軟件技術等,一定要掌握在車企自己的手里。我認為,這一點非常重要。
同時,隨著軟件和硬件的深度結合,原來汽車產業(yè)簡單的“產品”概念正在向“產品+服務”的新概念轉變。這意味著僅僅從技術角度定義汽車產品已經不夠了,車企還要從用戶體驗、商業(yè)模式和資源組合等角度來重新定義汽車產品。正因如此,李總認為企業(yè)CEO應肩負起確定產品定義、選擇技術路線、統(tǒng)籌內外資源的職責,做好汽車產品創(chuàng)新的關鍵決策。
此外,當生產力發(fā)生變化的時候,生產關系一定要隨之改變才能適應生產力的發(fā)展。為了更好地發(fā)展智能電動汽車,蔚來也在不斷思考,吸取教訓,優(yōu)化調整企業(yè)的組織架構和運營模式,這將是一個持續(xù)完善的過程。
展望未來,李總認為蔚來要想實現進一步的發(fā)展,最重要的就是不斷滿足用戶的需求,努力把服務用戶做得更好,這是李總骨子里深信不移的理念。在李總看來,服務能力將是企業(yè)最核心的競爭力,而且服務能力的門檻并非大家想象中那樣低。一方面,其他車企只有也在骨子里堅信服務第一,才有可能學得到;另一方面,僅僅企業(yè)家自己相信還不夠,一定要形成相應的企業(yè)文化和基因,讓整個企業(yè)乃至生態(tài)里的每一個人,從上到下、從里到外,都用心做對做好每一件事,才能真正贏得用戶的認可和信賴。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困難的,因此李總把服務能力視為蔚來最大的競爭壁壘。
實際上,蔚來用心服務用戶已經開始取得回報了,比如不少用戶都在自發(fā)地宣傳蔚來,他們是發(fā)自內心地把蔚來當成一個大家庭。不過李總覺得蔚來服務用戶的能力目前只做到了50分的水平,后續(xù)還要朝著100分繼續(xù)努力。反過來講,如果有一天你們服務用戶的水平達到了100分,那用戶就真的成了企業(yè)的上帝,而企業(yè)必將因此獲得更大的回報。
我想等到四五年之后,如果我們有機會再到《趙福全研究院》欄目交流的時候,李總一定會有更多的心得可以和大家分享。最后,祝蔚來擁抱未來、越走越好!
李斌:其實,我覺得用戶對我們的支持遠遠超過了我們對用戶的支持。謝謝趙老師!
來源:鳳凰網汽車